随着年龄的增长,与最后的归宿——死亡的距离越来越近。至亲至爱的人中,父母早已是隔世之人,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亲戚、战友、同事、朋友等等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在不断减少,相继去世。曾经的过往,生命中最有价值的部分,已经成为记忆,日益遥远模糊,所有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名誉和曾经的爱恨情仇越来越变得苍白浑浊,最后成为记忆中的一缕缕烟尘。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一代人,曾经的学生、同事、亲友,也在慢慢变老,有一天相见时突然发现,他们过去年轻的面庞已经变成苍颜,往昔的影像已经没有了踪影,曾经的意气风发已经变得苍老、麻木、呆滞,这才意识到他们也不再年轻,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老年人的行列,于是陡增伤感,他们都老了,这意味着我比他们更加苍老和衰朽。
人生苦短,每个生命的历程,都是从生到死的一段距离,这个距离注定将一天天缩短,谁也无法改变,无法阻挡。人生一旦进入到这段距离的最后阶段,就更加有不断加速的感觉。所谓“眼前红日又西斜,疾似下坡车。”
年轻时对那些弱小生灵的死亡没有什么感觉,看着那些踩在脚下的虫豸们被有意或者无意践踏,化为粉末,不仅无动于衷淡然处之,有时候也因为这些虫豸们惹得厌烦而动杀机,随手拿起可以动用的家什赶尽杀绝。可是随着年事已高,对所有的生命开始有了敬畏之心。所有的生命体都是有知觉,有舒适疼痛恐惧等等感觉的。我们人类有随意剥夺那些并不伤害我们的小生灵生存的权力吗?造物主给予了高居于生物链顶端的生物猎食低端生物的能力,但这种能力不可滥用,因为当滥用权力的后果就是整个生物圈秩序的紊乱。
苏东坡有一首小诗:
钩帘归乳燕,
穴窠出痴蝇。
爱鼠常留饭,
怜蛾不点灯。
今天的我们还有苏东坡这种对幼小生灵细致入微的关爱之心吗?他为了让傍晚归巢的乳燕顺利归来,不敢放下窗帘;看到找不到出路在窗户上乱撞乱碰的愚顽苍蝇,忙为它们打开窗户;吃饭的时候想起家里的老鼠没有东西吃,刻意为它们留下一点;为了不让那些飞蛾扑火丧失生命,黑夜里也不点灯。这种愛及万物的情怀,今天的人们还有多少?我们的眼里,还能看见乳燕归巢的喜悦,还能看见痴蝇被困的着急吗?还能体会到饥饿的老鼠觅食心情,体会到飞蛾扑火的苦痛吗?
带着孙子游玩,几个孩子在小区院子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群蚂蚁玩耍,小孙子也丢下扭扭车,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。小家伙们开始只是好奇地看小蚂蚁成群结队搬家的队伍,但有一个孩子拿着一根小棍棍开始拨拉小蚂蚁的时候,本来整齐有序的蚂蚁队伍开始混乱,或许一个示范足以把人性中的恶激发出来,一个孩子开始向着蚂蚁群撒尿,蚂蚁们有的四散奔逃,有的浮尸尿液。看着顽皮可爱的孩子们,我能说什么呢?一个小孩子的一泡尿,对小蚂蚁而言,就是一场倾盆大雨,一场巨大的水灾,灾难骤然而降,小蚂蚁有许多就会因此丧命,能逃脱的已属万幸了。蚂蚁的死亡微不足道,不会使这个世界缺少一点什么,更不会有谁为蚂蚁的死亡伤感万分。一个小孩子的随意任性,微不足道,然而,对这个蚂蚁家族,这就是一场灭顶之灾。我想起这次疫情,作家方方为我们留下了一句名言:时代的一粒尘埃,落在每个人的头上,都是一座山。是啊,我们不能理解小蚂蚁的悲惨,我们不能为小蚂蚁的命运触景生情,产生伤感,可是有谁能保证,在更为强大的力量面前,我们不会变成这些小蚂蚁呢?谁能保证,时代的一粒尘埃,不会落到我们头上,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小孩子随意撒尿后的小蚂蚁。
地震、台风、山洪、饥饿、瘟疫、战争……这些巨大的灾难来临之前,有谁意识到死亡会突然袭来。我们看着一群小蚂蚁可以在一个小孩子随意的撒尿中丧命,挣扎,而更加高级的生命会不会也像我们注视着小蚂蚁一样注视着我们?当巨大的灾难突然袭击的时候,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,难道不是凸显着人类的弱小吗?人类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制造一个远离自然高度人化的世界,但不能抵御突降的命运。就像蚂蚁想不通小孩子的尿液来自哪里一样。在我们的眼里,蚂蚁的灾难只是小孩子的游戏,而在更高级的生命哪里,我们的天灾人祸何尝不是他们的一个小小游戏?脆弱的生命,一场车祸,瞬间就可夺去数十条人命,更别说巨大的自然灾害和人类发动的战争。想想洪水滔天,巨浪倾覆,左冲右突,前翻后滚,房倒屋塌、人畜俱亡、浮尸如蚁的洪灾。想想饿殍遍野,野兽食人,白骨粼粼,千里无人的饥荒。血肉横飞,腥风血雨,残肢断躯,命如草芥的战争……